小說
麗 英
/張玫珊
在香港,有許多像麗英這樣的婦女,年輕的時候因為婚嫁、依親的關係,
而從大陸的家鄉移居香港。
麗英先後生了三個兒子,而且在中式快餐店、茶樓作過帳台出納,也曾
在小型船運公司當過職員。她有一雙為人婦人母的操勞的手,平日的衣鞋卻
光鮮整潔,還有天生勻稱的輪廓。
當她第一次出現在我們教會的「普通話查經班」時,大家見她並不能流
暢地說普通話,便體諒地建議她不妨改用粵語,或能方便表達。然而她那說
了近二十年的粵語,在習慣性的快速之中,還夾帶著濃重的福州鄉音,在座
的人也不容易完全明白。
但她堅持自己可以聽得懂普通話,所以幾年來恆常地參加查經班的活動,
在聚會中多安靜地聆聽。
散會後,因為她和我回家正好同路,就經常結伴而行,才知道沉默並非
她的本性。一路上是她掏心傾吐的好時候,積蓄已久的許多話迫不及待地要
衝出閘門......,在港島英皇道車水馬龍的噪音中,我豎起耳朵努力識辨、捕捉,
口裡嗯嗯啊啊地應著,聽她講孩子、丈夫、婆婆、工作上的事。間中,她會
停下來徵求我的意見;慚愧的是,我有好幾次因為沒聽懂她前面的一番話,
而又無法再用「嗯啊」含糊帶過,只得厚著臉皮請她再解釋一遍,才能作答。
麗英對我信任有加,往往走到她家的樓前還不肯作別,執意要多陪我走
一段路,再走上五分鐘,直來到我家的樓前,才鬆開我的膀臂,連說幾 聲
再見,方折返回去。
所以,當她兩年多前因發現食道癌而住進醫院時,我就盡量抽空在一般
人因上班不能探病的時間去看她,又可以有單獨聽她說話的機會。
她一見我去了,一邊笑著熱情招呼,一邊怪我不應花時間去看她,彷彿
世界上還有許多更重要的事等著我去做。手握著手,還沒說幾句話,她便急
於提議我倆一起禱告,好像覺得要抓緊時間將最重要的事落實了,她就可以
名正言順地催促我早一點離開,去幹甚麼其他的「要事」。
我笑她瞎替別人操甚麼心,要多留些力氣,卯足了勁與病魔爭戰,先管
好她自己才是。
她最惦記著家人日後會不會認識耶穌,特別是那還在讀中、小學的三個
孩子的未來。我們就一起為這三個男孩禱告,盼望他們在往後的人生道路上,
得逢良師益友,並有神所祝福的伴侶,一起建立美好的家庭......。
麗英哭了,她在神面前有一顆柔軟敏感的心,第一次深覺得自己以前作
為母親,有許多虧欠的地方。她不懂心理學的理論,也不會說甚麼大道理,
但聖靈的感動能給她這樣的提升,超越了自身幾十年的限制、傳統幾千年的
窠臼,很有氣度地產生這一番深刻反省。
她後來告訴我,當三個兒子輪流送湯水來醫院時,她一一拉住了,請他
們原諒媽媽過去的不好。反倒是孩子們不自在地扭扭捏起來,說:「媽──
別說了,我知道啦!」
幾個月之後,癌細胞已經侵入麗英的頭顱、全身的骨骼。她從一般的地
區醫院,被轉到專為癌症病人善終的南朗醫院。病床前掛著一方告示,畫有
一根脆折的骨頭,上寫著「Fragile」;她已不能自己下地,即使用了高劑量
的止痛點滴,一天二十四小時掛在脖子上不斷供應,仍是周身辛苦難耐。
我自己能吃能睡,一想到她,就於心不忍,日常的作息也彷彿成了奢侈
的活動。
過去曾聽過一套有關「約伯記」的講座錄音,還留下幾頁筆記。我偶然
間想起了這個苦難中的安慰,自己先重溫一遍,便拿著趕去醫院。
麗英在癌症與藥物的雙重作用下,已經變得十分虛弱、疲憊,甚至恍惚。
她強打精神招呼了我,就難以為繼地開始怔忡,逐漸淡出,似乎隨時會過渡
到睡夢中的世界去。
但還像以往的幾個月裡,她總喜歡去探訪的人為她讀一段聖經。現在雖
然精神不濟,仍輕聲地說:「好啊,妳給我講一講約伯記。」
我一手扶著她,一手翻開筆記,開始按著事先用紅筆劃好的重點,逐一
地講下去,盡量用簡單、清楚、平實的語言......,鼓勵她在身心交瘁的痛苦中,
也不要中了撒但的詭計、以為被神撇棄了......。
正說著要從永恆的眼光來看在世上的苦難時,我抬起頭,突然瞥見麗英
飄乎迷恍的神情,一股悲愴、無能的感覺不禁由衷襲來。她深陷痛苦之地,
我只能遙遙隔岸觀望。
我推開筆記,握起她的雙手,眼淚也順著發酸的鼻子落下:「麗英,我
是希望妳在最痛苦、無力的時候,甚麼都失去的時候,還能抓住這一點......我
心裡難過,又實在不知道能怎麼幫妳......」
麗英這時彷彿從遠處稍微回過神來,輕聲卻清楚地說:「別哭了,我都
沒有哭呢......」
那一天並不是公眾假期,但不知為甚麼有些中學卻放假。午後,麗英的
第二個兒子就送來家中特別煲的湯。十幾歲的阿隆,有著少年人的長臂長腿,
卻透著幾分尷尬與茫然,一直默默坐在病房一邊的沙發椅上。
他大概聽見了我說的話,也瞥見我的感情衝動,或許還有些替我難為情,
而有點不知所措地離開座位,到外面轉了一圈,等我平靜之後,才返回。
我們一起看著麗英喝湯,七手八腳幫她用便盆......。等她又開始怔忡,阿
隆已經能很自然地喊我「auntie」,靠在床尾的欄杆上,真心地一起交談;甚
至後來還一起搭車離開醫院回北角。
雖然認識麗英有好一段日子了,我倆且都經常來到彼此住所的樓下,但
就像一般香港人總相約在茶樓見面那樣,我們也只是在教會裡面碰頭,始終
未去過對方的家裡。
然而,自從那回認識了阿隆,他也認我為他媽媽的朋友,不久便開始來
我家,讓我幫他補習功課,以應付期末考。每天用兩小時補習那第二天要考
的科目。一週多過去了,補完最後一門功課,臨別前,他突然說我們家泡的
檸檬水很好喝。
雖然那檸檬水只是簡單地加了冰塊和糖......,即使以後不再需要補習功課
了,因為沒有了母親的阿隆讀完中五後,就到社會上工作了,但也還是可以
來喝一杯的啊!在思念麗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