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的小孩（上）
／黃友玲
「孩子，你認得我嗎？」
「......妳是......媽媽。」
彤雲突然間驚醒，白色的天花板泛黃的痕跡像一條由天倏降的閃電，旁
邊的漬水成片，像是一片片烏雲。彤雲一時之間轉不過來，這是在她南投的
老家，還是在俊豪家，還是在......，她一翻身，木製的床吱吱呀呀地叫起
來。窗外是霧茫茫的一片，聽氣象報告，昨夜有冷風過境，看來來勢洶洶。
鬧鐘這時候才猛地作響，彤雲想起來，今早與玲玲有約，要到幼稚園去看兒
子。
動作突然迅速起來，她覺得自己好笑，像年輕時代參加戰鬥營，充滿鬥
志，昂首前進。
但是，她的心在泣血。一個不再屬於自己的兒子，就是去看他，有甚麼
用呢？
◆ ◆ ◆
這是臺北出了名的貴族幼稚園，大官的兒子、有錢人的兒子都會送到這
兒來。九點鐘，校園そ的鐘聲響，大轎車在門口互不相讓，衣著光鮮的父母
把孩子送進課室そ。
彤雲和玲玲躲在大門口的柱子旁邊，伸出兩個頭四處尋找。
「在哪裏？在哪裏？」玲玲心急地問。
「會不會今天不來上學？」彤雲問。
「不會啦，......我在看，是不是那個？」玲玲有些遲緩地一個字一個
字講著。
「對了，就是他，我的小寶貝......。」彤雲的身體往前衝，玲玲拉住
她。
「妳不要激動，妳現在出去，只會自找難堪，妳忘了上次啊？」玲玲勸
她。
彤雲哭起來，抹了淚，又往外望。
那是一個貴婦裝扮的太太牽著的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大概還沒完全清
醒，貴婦人太太極力把他往前拉，小男孩懶洋洋地，在後面蹭著腳步。後面
是一輛特大的黑色轎車。
小男孩站在教室前面的草坪上，向那個貴婦人揮揮手，就轉身進去了。
「看到了吧？」玲玲說。
「嗯，......。」彤雲哭得好傷心。
「玲玲，妳知道嗎？這是做母親的心，我不能一天不見他，他的聲音，
他的影子都在我的腦海裏，我日日夜夜都想著他，他是我的骨肉啊，可
是......，為甚麼，為甚麼老天待我這麼殘酷？我的兒子卻不能在我身邊，
是我生的，別人卻搶走他？為甚麼？」彤雲歇斯底里地嚎哭я。
幼稚園的大門已經關上，沒有車子相爭，也沒有人。只有冷風颼颼地吹
著。
「我不知道，彤雲，我真的不知道妳為甚麼會遇見這樣的事......。」
玲玲歎了一口氣，輕輕撫摸я彤雲的背。
◆ ◆ ◆
彤雲從護專一畢業就分發到醫院そ去工作，她的成績好，人又長得漂亮，
到那裏都受歡迎。她的身材瘦高，站在一群護士當中，格外顯得起眼，她的
白色制服穿起來也不像一般護士那樣臃腫短小，倒像是一朵白色修長的雛
菊，迎風搖曳。
她在開刀房，常常工作到深夜，從最沒經驗的小護士到可以成為大夫的
左右手，她進步得非常快，同事們都說，彤雲認真的學習精神，是他們最好
的榜樣。
彤雲並不以為意，她覺得自己應該做的，就盡全力去做，去學習。這受
她父親的影響。她的父親是鄉下的老農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一生也
沒有離開過他那幾畝地，年復一年，稻秧種下，稻穀收成，他和他的妻子憑
著雙手，養大了四個孩子，都讀到大專程度。這是他們兩老一直引以為傲的。
彤雲離鄉背井，來到臺北讀書，也是二老鼓勵的。他們說，他們老了，
沒有用了，他們的盼望就在孩子身上，希望孩子們到外面去闖闖，為林家闖
出一番成就來。
◆ ◆ ◆
醫院裏追求彤雲的人很多，上至院長級的人物，下至實習醫師，甚至是
病人，都對彤雲表示好感的。
彤雲則一逕是怯生生的，她自覺年紀太小，還不適合談戀愛。所以也就
矇矇騙騙、躲躲藏藏混過去，裝做不知道。但是，追求的人越來越多，也越
來越主動，她覺得她有些招架不住了，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一個新護士
轉進來，那就是王玲玲，她是個古道熱腸的人，看見彤雲被追求者重重包圍，
她就主動幫忙解圍。
直到新院長上任，這一切情況才有逆轉。
新任院長剛從美國回來不久，是學問淵博，又年輕有為的名大夫。他的
上任的確引來醫院そ不小的一陣騷動，特別是未婚女性。「年輕的劉院長還
未婚呢！」這是人人在傳送的訊息，也是許多人做夢的開始。
彤雲和院長的相遇也是極戲劇性的，那一年彤雲被選為全院表現最優良
的員工，按往例，院長是應該請吃飯的。劉院長才走馬上任，當然願意跟員
工打成一片，以得民心。而醫院裏的人知道彤雲有機會和新任院長吃飯，也
都投以羡慕的眼光。
按理，院長是和祕書一起請優良員工吃飯的，但不巧那天祕書生病請假，
所以，只有院長和彤雲兩人共進午餐。
那天中午，劉院長的眼光從未離開過彤雲，喝了幾杯洋酒以後，他又癡
又醉地對彤雲說，他從來沒有見過像她這樣美的女孩。
彤雲緊閉著嘴，大眼睛四處轉著，拼命想著如何才能逃離那個地方。說
實在的，她對劉院長印象不壞，他英俊瀟灑，又風度翩翩，再加上他的地位
聲望，誰不想高攀，可是，不知道為甚麼，在她的心裏就是有一種說不出來
的預感，好像有些甚麼事情會發生似的。
那次午餐以後，劉院長常常私下邀請彤雲吃飯，都被彤雲拒絕了。她不
怕被炒魷魚，她雖然也不討厭他，但就是覺得不能跟他在一起。
劉院長並沒有因此而退縮，反而更加積極，他天天到彤雲家門口等，直
等到她回來，他天天電話一定到，一定要聽到彤雲的聲音為止，他天天派人
送鮮花到彤雲家，無日不然，他有事沒事一定到彤雲那個部門逛逛。
直到一次彤雲的父親不小心跌跤，摔斷了腿骨，鄉人知道他有個女兒在
臺北一家很有名的醫院做護士，就聯絡她，不知怎麼這事傳到劉院長那裏去，
劉院長立刻派人將彤雲的父親用飛機送到臺北來，他說他要親自為老人家動
手術。
彤雲的父親突然間受到這樣的禮遇，也受寵若驚，他暗地裏打聽，才知
道原來醫院的新任劉院長喜歡上他們家的彤雲。
這件事讓老人家高興得睡不著覺。
他想，他們林家就快要出頭天了，如果彤雲嫁給這樣的老公，那還得了，
不但家そ面錢花不完，在地方上也會受人尊重。老人家想起他一輩子胼手胝
足、勞苦奮鬥，為的就是希望孩子能爭一口氣，現在這個夢想就快要實現了。
手術完成的第二天，老父親把彤雲叫到跟前來，問她說：
「妳喜歡那個劉院長嗎？」
「......。」彤雲沒有答話，只低著頭。
「阿爸給妳說，這種機會難得啊！我看那個劉院長，也是一表人才，妳
要到哪裏找？」老人急了。
「阿爸，我不是......。」彤雲想說，又說不出來。
「不是甚麼？阿爸看人看過很多啊，......妳若是孝順我和妳媽媽，妳
就趕緊做一個決定......。」老人凹陷的臉頰因為激動漲了起來。
彤雲抱抱老人，扶他躺下，對他說：
「阿爸，我會孝順你和阿母，你放心啦！」
◆ ◆ ◆
彤雲陷入了極大的掙扎。
她從小就是四個兄弟姊妹中最聽爸媽話的孩子，從小聽到大，讀書、考
試、選擇工作，樣樣事情她都依他們，但是，婚姻呢？婚姻是一輩子的事，
她要相信爸媽的眼光呢？還是執著自己的想法呢？
對於劉院長，她是有幾分欣賞，他的才華，他的氣度，還有他對她的癡
迷，在在都讓彤雲可以毫不考慮地嫁給他。他的條件太好了，醫學博士、年
輕院長，這樣的先生誰不要啊？
但是，彤雲心中有說不出的恐懼。
她知道自己只不過是個小護士，再能幹、再有辦法，最多也只不過是個
護理長。而他，劉院長是有頭有臉的人，縱然天下人多推崇醫師護士配，但
是，這其中有多少辛酸啊，別人一句話就可以打倒，學歷相差十萬八千里，
身世背景懸殊，人家瞧不起你啊！
固然，愛情可以勝過一切，但是現實問題是最殘酷的，眾口鑠金，現在
劉院長愛得發狂，以後難保他不被這種話語影響，到時候，被人嫌棄憎惡，
然後一腳踢開，......。
那天值班的時候，她找玲玲談這事。
玲玲那人直腸子，有甚麼說甚麼。她劈頭就對彤雲說：
「彤雲，雖然很多人都勸你把握機會，快點答應嫁給劉院長，但是，我
卻不這樣想。劉院長這人我還不太認識他，從表面看來，他是完美的，這個
時代，要找這種老公，說實在不容易，有錢有勢有地位有聲望，又年輕，可
以說是青年才俊吧，但是，我不知道他真的是個怎麼樣的人。真的對妳死心
塌地嗎？可以為了妳犧牲他自己的一切嗎？他有一天會不會用勢利的眼光看
妳？說實在的，我不知道，也許等一等吧，多觀察一段時間，試試他的感情。」
「玲玲，我也是這樣想，可是......我老爸催我呀！他雖然沒有直說，
但是我知道他的意思就是要我嫁給劉院長......，我不怪他，我老爸苦了一
輩子了，就是巴望я我們幾個孩子能夠出頭天，這次，有這樣的機會，他是
不會放過的......。」彤雲無奈地說。
「但是，那是妳一輩子的幸福也！總不能拿妳的婚姻做籌碼吧？」玲玲
說完摀上嘴，發覺自己講得太過火了。
「玲玲，我知道你關心我，這件事情，我得好好想一想。」彤雲開門出
去了，她的身影因為消瘦比以前更修長了，一抹白消失在門縫裏。
◆ ◆ ◆
彤雲的父親在醫院裏受到最好的待遇，康復以後出院回家，當天早上劉
院長還特地來道別，彤雲的父親用他乾癟的手握住他的手，一臉的笑意。彤
雲在旁邊陪伴著，連看都不敢看劉院長一眼。
劉院長告訴老人家還是安排他坐飛機回去，老人家笑得更開心了，劉院
長一路送到醫院門口，三番兩次交代屬下注意這個注意那個，直等到彤雲和
老人家上車走了，他還在門口揮手。
這次彤雲能夠陪老人家一起回家，也是劉院長特別允准的，這段時間，
其實彤雲沒有假期。彤雲也知道劉院長的心意，他對她總是特別的。
◆ ◆ ◆
彤雲在家裏住了兩天，就回到臺北來了，信箱裏好幾封劉院長的信，厚
厚的一疊，她也不想立刻看，旅程的疲累叫她只想好好睡一覺。
第二天一早，她還沒走到醫院門口，就被一輛車子攔下，是劉院長的車，
他搖下車窗，探頭出來，說：
「彤雲，上車，今天我休假，帶妳出去走走。」
「我還要上班呢！」彤雲繼續往前走。
「我已經幫妳請假，而且，我也准了妳的假。上車吧。」
「......。」彤雲腳步慢下來。她沒想到劉院長約會還有這一招。心そ
覺得好笑。
她遲疑了一下，停下來，劉院長開車門，拉著她的手坐進去。
車子直奔陽明山，冬寒未退，櫻花卻已經悄悄綻顏樹梢了。一路上，劉
院長的手一直握著彤雲的手，憑一隻手運作方向盤前進。
紅燈停止的時候，他就望著彤雲傻笑著，彤雲羞紅了臉，別過去。
車子停在陽明山公園前面，劉院長牽著彤雲的手，徐徐地朝山徑踱去。
「彤雲，妳知道我愛妳，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妳。」
「彤雲，妳為甚麼要拒絕我？難道我擁有我現在的一切，反而使我失去
妳嗎？」
「為了妳，我願意犧牲一切，就是妳要我離開院長這個職位，我也不會
說個『不』字，妳要相信我愛妳勝過一切啊！」
彤雲仍然低著頭走路，微風習習，這是少有的冬日暖陽，她享受在溫和
的光熱裏。
倒是劉院長比手畫腳，急切地想證明他對彤雲的愛。
許久，彤雲開口了。
「劉院長。」
「不要再叫我劉院長了，叫我的名字，俊豪。彤雲，我愛妳。我一直盼
望能認識像妳這樣的女孩，溫柔、大方、天真、聰明，而且善解人意，我過
去在國外讀書，也有許多人介紹，但我都看不上眼，回到臺灣，見到妳，我
知道我要的就是這樣的女孩，我非妳莫娶了，答應我嘛！」
「劉院長，喔不，......俊豪，我真的......我也不是不喜歡你，只是，
只是......」彤雲欲言又止。
「只是甚麼？只是甚麼？妳說啊？告訴我妳的困難。」俊豪好急。
「只是，我們兩個各方面差異太大，這使我不敢......不敢答應你。」
「喔，是為了這個，害我𢓭了一把冷汗呢！如果是為了這個，妳大可不
必擔心。愛情可以超越一切，我愛妳，妳愛我，這就夠了，誰去注意別的？
誰去亂講話，我就去修理誰，結婚既然是兩個人的事，我們就不必去在意別
人的想法。好不好？我的彤雲，不要再自尋煩惱了，愛可以超越一切，妳不
相信嗎？」
「我不是不相信你，是......」彤雲有些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來，她
知道其實許多事情也不是他或她可以掌控的。
「那妳的意思是，妳答應我了嗎？真的？真的？妳答應我了？」俊豪跳
起來，整個人瘋狂地跳躍。
「俊豪，我，我希望你好好待我的父母。」
「那還用說，我一定好好對待兩位老人家，奉養他們，這妳可以放心。」
俊豪拍胸脯保證。
彤雲望著俊豪笑了，俊豪的背後有一棵櫻花，燦爛的紅花在天空裏燒著。
劉院長和彤雲的喜訊一傳出，全院震動。許多護士對彤雲又羡又妒，恨不得
換成是她們，飛上枝頭變鳳凰，也有一些人存著走著瞧的心態假裝恭喜。
那個大日子終於來臨，令人羡慕的一對站在眾人面前，年輕有為的劉院
長和貌美如花的林彤雲，大家都頻頻祝賀，彤雲的父母特地從南投北上參加
女兒的婚禮，院長的父母也專程美國飛來台灣，看看兒媳婦。
大家都說，新娘子好漂亮！新郎年輕有為，真是天造地設的一雙。
結婚第二天，按照計劃，俊豪要帶彤雲去美西度蜜月十天，但是，一早，
俊豪的母親把俊豪叫去，問他：
「你不是寫信給我，說這個女孩也是個博士嗎？」
「她......是啊！」俊豪還沒完全清醒，不知道為甚麼媽媽突然問起這
種問題。
「還騙我？我昨天問了，她只是個專科畢業生，這種學歷，......還有
她家是種田的吧？嘖嘖嘖，這種家世，也想跟我們結親啊？想想看我們家，
你爸是大學校長，你娘是大學教授，你幾個哥哥姊姊不是醫生就是律師，他
們嫁的娶的也都是博士，我們家從來沒有這麼低賤的人，你是怎麼選的？你
爸和我相信你，你竟然選到這種女人？」
「媽，我......彤雲很好，她是個很好的女孩！」俊豪想解釋。
「很好？多好？專科畢業叫做『好』？你別笑死人了！兒子，我們家歷
代都是有頭有臉的，我可不願意有人打破這個傳統，和窮苦人家，和低學歷
的結親，這是極大的羞辱，你知不知道？」俊豪的母親說話聲音越來越大，
隔壁的彤雲聽見了。
「媽，我求求您，好不好？不要再說了，我愛彤雲，我就是愛她，不管
她是甚麼出身，她是甚麼學歷，我都愛她，況且，媽，學歷、身世都不是最
重要的，不是嗎？」俊豪哀求道。
「誰說不是最重要的？......我不管你怎麼說，現在婚也結了，人也娶
進門了，我在這裏生氣也沒有用，不過，我告訴你，你最好想辦法趕快跟那
個女人離婚，媽媽保證給你找個門當戶對的！」
「離婚？我才結婚，就要我離婚，我不要！媽，拜託，妳不要管我，你
們趕快回美國去，不要破壞我的婚姻。」俊豪忍不住了。
「你別催我，我一定會和你爸回去，只是你這樁婚姻，我是管定了！」
一個關鐵門的聲音突然傳來，俊豪立刻想到彤雲，他跑回房間一看，果
然，彤雲不在了，他奔到媽媽的房間，咆哮：
「都是你！都是你，一早就把我太太氣跑了！彤雲跑了！我怎麼辦？我
怎麼辦？」
「你怎麼那麼沒出息？跑了最好，我們再找一個！兒子。」說完，拍拍
俊豪。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俊豪氣得猛跳。
「俊豪。」爸爸從洗手間出來。
「我和你媽談過，這件事情錯在你，你不該欺騙我們彤雲也是個博士，
現在好了，婚也結了，生米煮成熟飯，我們也沒有辦法改變了，你媽堅持要
你離婚，我也不覺得那樣做好，畢竟離婚不是一件名譽的事。你看著辦吧！」
爸爸的面色凝重。
「爸爸，媽，我知道你們的顧慮，你們養育我長大，我也非常感激，但
是，婚姻是我一輩子的事，我不希望在這件事上，我連主權都沒有。我愛彤
雲，我就是愛她，我要和她白頭偕老，對不起，爸媽，我現在必須去找她，
我怕她想不開！」
俊豪抓了件外套就跑出去了。（待續）
